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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08


-08-

那天的最后,吉莉安勉强拖着烂醉的我回了家。

她这样陈述着,得寸进尺地踩着我的衣角强调我该感谢她的仁慈。我的喉管被过夜的醉意填满,脑袋里像满塞着无数条欲将伸展的蜷曲铁丝,不适感像层叠的薄膜一般将我裹缠,痛觉缓慢发酵。我做不出多余的反应,只能循着力的来源半眯着眼拿手去触她细草一样的脚腕。她吓了一跳,慌忙移开了作乱的脚,那股将我钉在夹杂着灰尘气味的毛毯上的力量骤然间少了一个支点。我怔了一会儿,才理清自己刚刚亲手解决了继续赖着的理由的事实,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
吉莉安坐在床沿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奇怪的是我也没有丝毫责怪的心情。我认识吉莉安很久,或许还在我跟在母亲身后之时,我们就已相识。多久啊,久到我都无法把她推拒出自己的世界范围,但同样,我也从未这么近这么亲密地与她待在一起过。她很放松,毕竟是在自己家,比昨天在我那儿还放松,甚至不再与我耍着故作高深的把戏。大概经过酒精的洗礼后我们都知道彼此其实不需要这种无聊的虚礼。琴不会喜欢她的,我瞟过吉莉安那与琴相似的下颌线条,突然想到。琴喜欢无懈可击,勤勉自持的姑娘。但这才是她,这才是我。
如果不是我脑袋里的糊涂念头还在对抗重力晃来晃去的话,我就会知道我现在到底是否想说我开始有点喜欢吉莉安了,在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以后。

我甩甩头,回过神来,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到吉莉安的方向。她在间断地小声嘟囔着什么,好话坏话,主题大都绕不开我和她的家具们。我起初只能听清一些词句,她的声音已经不再失真,但却让我想起自己的脊背硌在冷硬地板上一整晚的感觉,一种摆脱不掉的刺痛感。这种蚁虫叮咬版的刺痛逐渐扩大,到后来,她的声音足像一只走错了路的肥胖蜜蜂在我耳膜内横冲直撞发出的动静。我猜疼痛挥发到全身的原因是自己靠在了她为数不多的家具之一,床角柜上。尖锐的角度戳在我的左肩,足以将我那像隐藏在水面下的迟缓感知一点点恢复。从麻木到疼痛也是一种康复过程吗?我开始复习昨日留下的教训。
她好像是在讲一些有用(对我们俩来说)的警告,比如“不要按在那里,我总觉得伊莲娜上次把针丢在那里了……”、或者“别碰那里,我十八年没有打扫过那儿了……”
没有回应的必要,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的判断:一个比琴邋遢失礼的唠叨管家,我怎么会觉得有一些喜欢她。她见我的视线从她唇边撤离,垂下眼帘复又停在床脚,一副懒得应付的表情,才愣了下,换了话题。“……你的手凉得像水鬼。”说完才又反应过来我只是宿醉,还不至于失聪,于是开始毫不愧疚地补上迟来的关心——如果那也算关心的话,“希望你没有着凉,不然我可得赔钱。”

这才是她。我冷哼一声,说:“一份早餐,谢谢。”吉莉安的嘴角抖了抖,我几乎能预见到她要说什么,于是先发制人,帮她省掉嘴唇上下碰撞的力气,“我会付钱的。”
她的绿眸黯了一瞬,又亮起来。像湖底的宝石,在阳光下殷勤地换了一个切面,见缝插针地闪烁着,好驱散水痕带来的阴影。很快,一艘被灌满燃料的巡航舰带回了简陋的战利品。
“只有这些了,”她对着我说起假话时的态度比真情流露时热情自然得多,“你起来得太晚,又有一批新人要上船,伊莲娜昨晚没备下太多东西。”我看着她扯出一个假笑,没出声,默认了她的小花招。而她丝毫不懂见好就收,又去端了杯水,得寸进尺地私物充公,二次贩售。
我用齿舌研磨着与以往的早餐相比显得硬得多的面包,许多话湮淹在干涩的咽喉。吉莉安端来的水有一股难以下咽的涩味,我希望是因为伊莲娜懒得处理干净了特多尼克港内水里的盐粒。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理由,但我不能要求现实为我变换,所以我不去追究事实,而只是把吉莉安的“心意”放在一旁。
吉莉安起初不敢在我周围逗留,过了会儿复又凑近,磨蹭着抗议:“你那样吃东西会噎坏喉咙的,”她眨眨眼,“喝点水吧。”
我拒绝得毫不留情:“我不会喝那杯你叫作水的东西的——至少在我知道清楚它都经历了什么之前。”
“能经历什么?被打上来,被滤干净,”吉莉安顿住,再开口时语气拐了几个弯,从急切变得温和,温和而平静,像是回到了今天以前的口吻里去,“或许你说得对,也没那么干净。”

“不过,没那么干净的东西才能让人活得更好,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我可以免费教给你。”

她一个字都没提到奥古斯特,但我想我知道她在讽刺些什么。就像她这一早上都没提到他,我也知道,这即是出于她的关心,也同样出于她的不关心。因为这份知悉,离开时我多付了一杯水的钱。我和她之间,总该有一个人能如愿以偿。我们没有挥手作别,或许现在想要她对我勾勾嘴角也要明码标价。绿藻重新掩住了她眼内宝石一般的光芒,连再次揭开那层帷帐的机会也藏起。

世上太多的事都是如此。有始有终得令人愤恨。开始是什么样,结束也会是什么样。途径过几个绿洲,灵魂最后还是会歇脚在荒漠里。奇异的圆能联系起生与死,也能联系起开头与结尾。
我学到的教训很多,能再派上用场的却不多。生活既已由一个悲剧开头,则必将由另一个悲剧结尾。就像劣质酒水是昨天最末一场的谢幕,也将是今日的序章。
我加快脚步。
琴还在等着我,合演下一支剧目。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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